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春光已去,柳絮飘飞,不禁想起大观园里宝玉和小姐们起社填柳絮词的那一回。上面那首《唐多令》便系黛玉所填,我想可能会有读者不喜欢她的小性儿,可一定不会不爱潇湘妃子的诗或者词。重读红楼,读懂了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读懂了谶语,明白了贾家败落的必然,也明白了为什么与宝玉成亲的只能是薛宝钗。读完印象深刻的依旧是其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当时年少,心存褒贬,挑捡好坏,指点善恶,恨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恨木石敌不过金玉,恨那些坏人太聪明。如今重读,已经可以理解所谓人性,其实书中每一个角色都不可或缺,贾环和赵姨娘这类卑微者那强烈的报复心理都有存在的理由。人啊,真的很复杂。你看凤姐,早起晚睡,协理宁国府的女强人是她,毒舌相思局害死贾瑞的是她,制造笑点油嘴滑舌惹贾母她们笑的开心果、凤辣子是她,设计使小三尤二姐吞金而亡的妻子也是她。贾琏远行,她“屈算行程,该到何处”,丈夫归来,再忙也拨冗接待。王熙凤再狠再毒再精明再戏精,终究不过是一个女人啊,对丈夫的严苛想必源于那份深情,机关算尽严待下人也情有可原,除了她恐怕没人能管好这个家,如果红楼梦里少了她,就少了很多意思。有时觉得她很可恨,怎么这么坏?可尘埃落定,只剩一片白茫茫大地时细想这可恨之人,真的有说不尽的可怜之处。
这本为女性发声的小说描写了几百号人物,主要的自然是女孩,开卷作者即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但今日请允许我给其中几个须眉来几个特写,不是因为喜欢他们,只是看看他们身上体现的人性,看看《红楼梦》里的现实主义。
宝玉
那颗他衔之而诞的是女娲为补天所炼的五彩石中的一颗,经过女神的锻炼,其实可以理解为他是经由女神的派遣来到凡尘世界拯救被男权文化践踏得面目全非的世界。贾宝玉借以行动的武器就是高举尊崇女性的旗帜。他竭尽全力爱护这些水一般的女孩们,懂得女孩儿的心思,更懂得疼惜女孩儿。他说“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我见了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
浊臭逼人。”贾宝玉最初的原型是女娲炼石补天弃之未用的一块顽石,因而充满着对现世的不满,顽石者,玩世也。后来的贾宝玉的玩世不恭,就是其先天根性。但是这一出身又从根本上决定了这块顽石又是一块仙石,它的基因链中无需选择地禀赋了仙人的高贵。
另一角度看,宝玉只是一个小男孩,他很不想长大,他不想长成爸爸那样儒家的人,他不希望姐姐妹妹和丫头们嫁出去。他十五六岁,正值青春期,他是贾母的宝贝孙子,他可以“猴”在凤姐怀里撒娇,可以和女朋友在花园里看禁书,可以与顽童们大闹学堂,可以动不动就发脾气,可是唯独怕老爸怕得要死,想必一听到老爸派人叫他就“脑壳疼”。可是他天真善良地没有道理,从不会耍什么坏心思,连撒谎都不会,这一点和贾家其他人真成鲜明对比。他其实不像一个公子哥,他会给袭人剥栗子,冷天里给丫头捂手,姐姐妹妹的撒娇卖萌……
贾政
他给读者的印象恐怕不会很好,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他,哪有这样的爸爸?且看宝玉背着小书包第一次上学堂那天早晨,好容易克服恐惧来向爸爸告别,那天的情景却是这样的: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没有一点点防备,不留一丝丝情面,也
看不出宝玉做错了什么,请个安都被骂的?我们印象深刻的一个镜头还有他打宝玉的那次,那次的情形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吓人不?蒋勋先生分析这一段时提到说,贾政这样狠心地打儿子,会不会是一种表演。他没有骂宝玉居然玩戏子,而是说的“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因为长史官在旁边,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打宝玉时叫下人打,下人下手轻了,就自己亲手打,到这个时候,贾政就必须下手很重了,因为大家都在看,有一种杀鸡儆猴的感觉,可又把握不好力度,几乎把儿子打死过去。所以我在想,上一段宝玉请安时被贾政骂,会不会也是贾政的表演,因为周围清客们很多,威严的他总不好给儿子一个拥抱一个吻,他从来不夸儿子,因为这太不儒家了,而他正是因为太儒家了,才如此可怕。贾政,“政”,从政,作者在取名字的时候会不会也寄予了“假正经”的意思?就像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冷”,冷眼旁观。所以在大观园才选题对额时,宝玉所题,其实不俗,可以说非常优秀,可是爸爸拒绝给予半点赞美,只说些“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也未见长。”“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谁问你来!”但是你可以看出来,爸爸心里对儿子的才情还是满意的,因为宝玉题的真的很棒啊,而且有次“贾政听了,点头微笑。”再者,最终大观园里的题词基本上都采用了宝玉所题。都说父爱如山,或许贾政真的不善于表达爱,加上儿子不爱读书,对儒学的东西有反感憎恨之心,无法继承自己的家业,所谓没出息,不肖子,因此失望吧。可以看到,贾政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你看贾母撵他离席好与孩子们尽兴玩,贾政会意,撒娇道“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
贾瑞
他下流,居然敢对有夫之妇,自己的嫂子起淫心。他很可笑,很可恨,可同时你会觉得他很可悲,很可怜,他怎么这么笨,这么傻,被王熙凤耍弄侮辱,但凡他聪明一点点也不会沦落到被害死的下场。他身上反映的何尝不是人性的一部分呢。沉浸在不可自制的情欲的纠缠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其实到如今都不少见,爱情中,有谁是理智的呢。曹雪芹在书中刻画了不同人物的丰富的个性,当然保留了像贾瑞这样的角色。我们重温故事,感受贾瑞的悲剧。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走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其实若是凤姐没有给他希望,没有夸他,直接赶他走,贾瑞断不敢再来招惹她的,凤姐其实要负很大的责任,是她一步步在和他调情,一个原本强势的人装出弱势的样子,甚至安排幽会,让贾瑞也一步步得寸进尺,天真地以为可以得手。本能的欲望的那部分在燃烧,他已经发昏了,失去判断了,痴了。他说的都是真话,却不知道她说的全是假的,她或许是他的初恋,一次相遇,她的美貌让这个年轻的贾瑞神魂颠倒。可是,从一开始这次相遇就不该发生,注定是一场孽缘。贾瑞“死了我也愿意!”——一语成谶,而这也对应此前王熙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细思极恐,正如蒋勋先生所说,这里就可以看到所谓的因果,或者说这是一个恶缘,这个恶缘如果还有下一世,凤姐大概会很惨。后面还有凤姐毒设相思局骗他出来约会,却或让他吹了一晚上穿堂寒风,或安排了贾蓉贾蔷,或劈头倒了人家一桶尿粪,害得贾瑞被祖父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受捉弄,依然愿意再一次相信,“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最终他病了,一个跛足道人给了他一个“风月宝鉴”,嘱咐只能照背面……
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人总是逃不过欲望这一劫,贾瑞是至死未悟,蒋勋先生讲,“情既相逢必主淫”——作者一直在提醒这句话,贾瑞对王熙凤可能是一种爱,这种爱可以往精神上升华,也可以在肉体上发泄,人性本来就存在着这两面。小说写秦可卿的死,告诉你情都是空幻的;写贾瑞的死,告诉你肉体上的沉溺也是空幻的,情与淫在这里合写。贾瑞这个角色让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人的动物性的的确确并没有完全消失,如果第十二回是一面镜子,我们在镜子里看到贾瑞这样一个人,可是贾瑞这种人生状态其实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儒家的礼教里,认为“万恶淫为首”。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却提供了非常有颠覆意义的视角,告诉读者肉体上燃烧自己情欲的痛苦其实也不好受。《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名字曾经就叫《风月宝鉴》,它就是一面镜子,让大家真正认识到情的空幻。《红楼梦》不是要你放弃对生的所有眷恋,只是在提醒你没必要对终成虚幻的东西过于执著。人死后都会成为骷髅,可是在成为骷髅之前要怎么度过?跛足道人没能度化贾瑞,或许能度化我们。
薛蟠
他是宝钗的哥哥,为抢香菱打死冯渊的呆霸王,常常去嫖妓,坏男孩一个。可是介绍薛蟠的时候,作者并没有用很主观的方法,他还是很客观地告诉你薛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独生的男孩子都会被宠得不像话。“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从五六岁时,就是性情奢侈,言语放傲。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儿。”后面有很多笑话都是关于薛蟠的。他不学无术,书读得一塌糊涂,看到唐伯虎
的名字“唐寅”,念成“庚黄”。他去歌楼唱那种最黄色的歌,贾宝玉写《红豆词》,他就来个《女儿乐》。“终日惟有斗鸡走狗,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尽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薛蟠世袭了爸爸皇商的身份,可是他什么都不懂,根本不会做生意。这种大家族根本不在乎小孩子能不能干,而在乎这个家的名分,一亮出来,所有的人都来帮你。他在户部挂了名,每个月还有薪水可领。后面章节他还有出场,宝玉熙凤被下蛊发疯时,“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薛蟠虽不学无术,其实很可爱,他孝敬母亲,爱护妹妹,对兄弟朋友都还义气,若是有一个严厉的父亲,想必不会是如此男孩。
以上四个男儿便粗略地介绍完了,当然,红楼梦中还有很多男儿,有像宝玉一般可爱的,有笨的,有聪明的,有好色的,有彻悟出家的。我们怀着悲悯,还需一读再读。
作者:汉欣杰
排版:周宇婷李安妺
审核:李迎香金炳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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