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情绪与情欲

撰文/黄帅

前些天,有一个酷爱古典文学的朋友跟我聊起明清小说来。他说,他发现在传统小说里,有时候会有一些看起来与全书结构或旨要并无直接关联的章节,也就是种跳过不读也无妨的故事,他给的例子是《红楼梦》里“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章节和《水浒传》里梁山征田虎、王庆的篇章。乍一看,他说的也颇有道理,细细想来,实在是误解了前辈们的心血之笔。《水浒》有版本之别,在此暂不作详述,然而,《红楼梦》里王熙凤和贾瑞的故事,不仅不是闲余笔法,而是全书的命门所在,红楼旨趣,皆系于此“风月宝鉴”章节(第十一回与第十二回)。

《红楼梦》主线叙事外的“正统叙事”

“风月宝鉴”的故事开始于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在凤姐处理贾敬寿宴之后,她穿越“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的花园,却“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贾瑞出现了。王熙凤其实根本看不上贾瑞,却依然面带笑容地与他谈笑,这无疑助长了贾瑞的“淫心”。在小说的叙述中,贾瑞被凤姐称作“好家伙,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极其精明的凤姐早就识破了贾瑞的用意,却在假性假意间玩弄着对自己痴情的他。这也就引出了第十二回《王熙风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故事。

凤姐留给贾瑞许多幻想,总让他抱有希望,一次次地望她家跑。稀里胡涂而陷入情网的贾瑞遇上极端理智精明的王熙凤,在情爱的游戏上,他这下算是输定了。他遇到凤姐,以为遇到了天定的情缘,殊不知已是濒死状态。这两人之间如果算是有缘分的话,也是佛家所说的“恶缘”,贾瑞终究无法逃脱这“毒设”的“相思局”。面对凤姐风情的撩拨,贾瑞无法克制心中热烈的欲火,“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两人关系发展到这里,凤姐已主宰了全局,贾瑞则完全没有了理智判断力。王熙凤欺骗贾瑞晚上在西边穿堂儿幽会,却让他在寒风与孤独中熬了一晚上,“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凤姐用此计教训贾瑞,不料他“竟愈挫愈勇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可怜的贾瑞用自以为的痴情一点点消耗了生命,也在这一往情深里慢慢走向死亡。

贾瑞一夜不归,又被人泼了粪水,无比难堪地逃回家里。祖父贾代儒是个典型的腐儒,他根本不知道孙子被王熙凤调戏这回事,也不理解贾瑞痛苦的情欲煎熬。贾瑞并未因家人的训斥而忘掉凤姐,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忘我地投入王熙凤的圈套里。他又一次被凤姐戏弄了,而且这次他的情欲表现地更加暴露,也更加不堪。“情既相逢必主淫”,贾瑞“亲嘴扯裤子”的表现,形为可笑,实为可悲。与此回相对照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意在情之所钟,正是空幻之物,而贾瑞之死,则意在肉体的沉溺也是空幻的,情与淫再次合写。

在第十三回后半部分,“风月宝鉴”出现了,它本是跛足道人送给贾瑞治病用的铜镜,却成了最终害死贾瑞的妖物。一面是香艳的凤姐的酮体,一面是骇人的骷髅,贾瑞终于疯了,反复几次后,他消耗了生命最后的一点光亮。“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面对贾瑞的离去,王熙凤并未动情,如同见证了一个牲畜的死亡,而“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贾代儒将“风月宝鉴”视为害死贾瑞的妖物,便将它置于火上炙烤。这里出现了一段具有魔幻色彩的叙事,镜子里面竟传来哭声:“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而后,跛足道人入室抢走了“风月宝鉴”。贾瑞的故事到这里才算结束,他似乎是《红楼梦》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色,可“风月宝鉴”的情节却是全书非常重要的一章。

对于“风月宝鉴”章节的解读,历来就有不同观点。由于叙事的夸张与讽刺,李恩仪在《迷与觉》称其为“一段通俗闹剧,与小说其它大部分章节所具有的的抒情诗性质形成对比”。毋庸置疑的是,“风月宝鉴”的章节不同于小说其它部分,但整体而观,它的内涵与小说的哲理并不冲突。贾瑞的双面镜,可以同时反射出欲的两个相互重迭与矛盾的图像,而《红楼梦》文本结构中亦大量充斥着欲望与情感的冲突,它把这种复杂情绪中相互对抗的结构结合在一起了。然而,“风月宝鉴”章节中毕竟含有大量对淫与欲的悲剧性书写,更像古代小说中典型的“正统叙事”,贾瑞纵欲而亡的情节,似乎又给文本蒙上了道德教化的影子,这显然与《红楼梦》的美学理念并不相合。那么,“风月宝鉴”这段颇为吊诡的叙事的源头何在?贾瑞与凤姐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脂砚斋在甲戌本《石头记》中第一回的眉批里曾指出:“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堂村序也。今堂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条材料左证了一个观点,也即,《红楼梦》很可能是有一个初稿的,便叫做《风月宝鉴》,而这初稿中对贾瑞与凤姐的故事有很浓墨重彩的书写。当然,这也不排除《风月宝鉴》是另外一本书,是曹雪芹在原稿的基础上修改完善成了今天“风月宝鉴”的章节,并最终将其揉进《红楼梦》的叙事结构中。无论把“风月宝鉴”的章节看成较早版本的残留,还是看成另外一本书里的内容,似乎这些都成了不看重这段故事的理由,以便附会世人将《红楼梦》理解为一种对诗意田园般生活状态的书写,似乎“风月宝鉴”章节的直露与生涩破坏了《红楼梦》的美感,这显然剥蚀了此书某种多重的丰富性。

把“风月宝鉴”的故事理解为原初文本的一部分,这使我们发现它早于并异于八十回本《石头记》叙事面貌,但这便不得不让我们思考一个问题:曹雪芹在后来修订小说时,为什么没有将这些与全书美感与义理不相合的内容删去或改写?众所周知,《红楼梦》的成书异常艰辛,“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其中最著名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就被反复删改过,而与之同时登台的贾瑞与凤姐的故事却得到了相对完整的保留。事实上,通观全书,“风月宝鉴”的内容并不是一些出现较早、较粗糙的叙事要点。想要写出杰作的话,曹雪芹必须在文体和创作思维上对它有所超越。与之相反,它应当被解读成小说那宽阔的美学视阈的一个组成部分。《红楼梦》的这些叙事脉络运用了关于性别和欲望的不同建构,“风月宝鉴”的章节把男女间的性关系与情欲当作赤裸裸的生死之争的描写,这都是正统修辞演示欲望的危险性的说法。

阴冷的风景与阴柔的形象

在“风月宝鉴”的章节里,有许多常被人忽视的细节,但这其中暗含的信息却是非常重要的。诸如对冬日寒冷的天气、怪石奇木的描写,以及性别角色的倒置(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这些细节把这段故事纳入了象征着正统的诲淫诲盗的故事。当贾瑞向凤姐献殷勤时,凤姐的勾引与诱惑导致了贾瑞的死亡。在贾瑞偷偷地摸到凤姐住处的两个晚上,天气都异常寒冷。

“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凤姐对贾瑞的拒斥换来的却是他更深的痴情。贾瑞被凤姐象征性地“关”在了上了锁的荣府大门里,他却像“饿虎一般”地扑向一位面目不清的人。在这个时候,他面对的人是凤姐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其暴露无遗的情欲已经无法自制。贾瑞被捉弄了,并在性压抑的折磨下染上了重病。当跛足道人送来“风月宝鉴”后,他不听劝告,在纵欲与惊吓中终于耗尽了青春,难逃一死。

由之可见,借助对阴冷的风景与气氛的书写,曹雪芹在叙述这段故事时并不像其它章节那样充满浪漫气息与诗情画意,甚至也不带有任何情绪色彩,这种冷若冰霜的叙事立场在古代小说中并不常见。故事里没有了作者的影子与价值评判,而是将一对冤家的故事冷静客观地讲述出来。这样一种叙述风格不仅是阴冷的,而且是平静的,也即,在“风月宝鉴”章节中,曹雪芹将叙事的速度放慢了不少。这就如同电影中镜头场景的切换,从一个宏大而快速流变的镜头转换成了一个慢速而凸显细节的镜头。在本章节的开头部分,曹雪芹的慢速叙事就已经有明显呈现了: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王熙凤从秦可卿的病房出来,内心的哀伤并未消除,眼前的风景和她平时看到的风景不一样。她平时看多了“烈火烹油”的繁盛景象,见惯了姹紫嫣红的热闹,而此刻她眼中的风景却是满目凄凉。这段叙述看似在纯写景,但在《红楼梦》的风景书写中,“一切景语皆情语”,实际上在写王熙凤心情的转变。她走得非常慢,她看到了“清流”与“山榭”,在小桥流水间,她的心理节奏逐渐慢下来。凤姐刚离开了卧病的秦可卿,要去看一场热闹的戏,一下子心情很难在静穆与热闹间转换,而这段风景书写就起到了一个场景与心情转换的作用。正是在写完这段风景后,曹雪芹安排贾瑞从一片假山后猛然走出来,这种横插植入式的叙事方式也给在“风月宝鉴”的故事蒙上了一层紧张与吊诡的气氛。

除却阴冷与静穆的风景书写,“风月宝鉴”章节在艺术上的另一大特质在于将男女性别形象倒置,既刻画了男人一般阴狠毒辣的王熙凤,又将可怜可叹的贾瑞的阴柔形象描绘地淋漓尽致。无论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还是“心仓机械刻三分”,王熙凤的伶俐与阴狠是没有争议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被阴柔化处理的贾瑞为何要被如此极力贬斥以至于猥琐不堪地走向死亡?众所周知,在《红楼梦》其它章节中,阴柔化的男性多是曹雪芹偏爱的角色,贾宝玉自不用说,就连甄宝玉、北静王等边缘角色也多为正面形象,反倒是贾政、贾赦等象征威严正统的男性角色被曹雪芹大加嘲讽。贾瑞这个一反曹雪芹在人物塑造中常态写法的案例显然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可以明显看出的是,“风月宝鉴”章节中充满了正反元素的对立结构,爱欲与死亡,深情与绝情,痴狂与冷酷,这些极具矛盾性的症候在叙事中被象征化地处理了。“阴冷的风景”与“阴柔的形象”也是一体两面的结构,犹如魔镜的正反两面。贾瑞阴柔与痴情的形象与叙述凤姐时阴冷静穆的风景书写在这里形成了鲜明的比照,曹雪芹暗藏的用意由此可见一斑。“风月宝鉴”的故事绝不是简单的诲淫诲盗的道德规劝,其中的哲理意味与美学价值不可小视。

被消解的欲望与礼教认同

“风月宝鉴”的故事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是交织混杂着书写的。秦可卿在走向死亡,贾瑞也在走向死亡。秦可卿美丽、优雅、高贵,贾瑞卑微、低级、下流,但两个人皆因情而死。秦可卿的“情”与贾瑞的“淫”在此比照鲜明,然而,贾瑞对凤姐的“情”与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淫”也不能视而不见。曹雪芹采用这种写法,实际上在告诉我们,“情”与“欲”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个是精神在高贵的空气里得到升华,一个是肉体上无法克制的本能欲望。传统儒家观点认为,“万恶淫为首”,《红楼梦》却提供给我们一个颠覆性的思考视角,“风月宝鉴”章节中对情欲的尊重与理解是建立在曹雪芹对人性的洞察与世事的体验之上的,在他看来,情欲本身并不可怕,不能认清与理解欲望才是导致悲剧的原因(贾代儒夫妇对贾瑞的训斥显然是曹雪芹要批判的),“情”与“欲”应当被一视同仁。

然而,曹雪芹也深知传统礼教对人的影响力之大,在“风月宝鉴”故事的叙述中,他采用了一个巧妙地方式规避了封建道德的对文学创作的规训,这便是将世俗的人生诉诸于宗教化与哲学化的处理方式,将佛教与道教的观念引入《红楼梦》的叙事中。

在贾瑞沉溺于对凤姐的迷狂中不能自拔之际,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这一对《红楼梦》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人物出现了,“风月宝鉴”这面魔镜出现了。很显然,贾瑞面对自己炽烈的情欲是无法自制的,他不能分清真与假。凤姐的毒计却被贾瑞看成对自己的爱怜,出身卑微而不谙世事的贾瑞从来没有得到过凤姐的爱。这是一个卑微者的哀伤,他宁愿死在这个事情上,似乎这件事是他临终前一个华丽的梦想。当我们从悲剧意义上解读贾瑞的时候,却发现曹雪芹是在用一种闹剧的手法来写悲剧,这是作者很厉害的地方。当曹雪芹的心到了最悲悯的时候,就会对人世间与人性的各种状态都有一种包容与理解。贾瑞身上的卑微与不看是我们一般情况下不愿意去提及的人性的灰色地带,曹雪芹却将它正面地书写出来。

“风月宝鉴”映像的不仅是贾瑞的死亡,也是人性的真是影像。或许贾瑞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悲在何处,但他的确是在用一种近乎赎罪的方式,将情欲带到了死亡。曹雪芹在在冷静叙事的同时,也在给贾瑞以宗教上的度化。跛足道人告诉贾瑞不可“以假乱真”,实际上这也是曹雪芹要告诉我们的。人不可太过执念于一端,所痴狂的对象多是梦幻泡影。贾瑞在看到“风月宝鉴”构造的骷髅影像后于惊悸中死去,而贾代儒所象征的腐儒形象在这里也被推到了一个被批判的位置上。贾瑞的天真痴情与贾代儒的功利心、学究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18世纪,知识分子自我修身的当务之急,已经被更为学究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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