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札红楼梦笔二
——《红楼梦》读书随笔（四至七）
其四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据警幻仙子所言，全本《红楼梦》中，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不是薛蟠瑞大爷之流，而正是贾宝玉。
关于“淫”字，警幻仙子提了两点，新人耳目。
其一是“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似乎正与士大夫的“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相抵牾。然而，此处的“淫”已不再是个纯粹的贬义词，只是大胆地破了士君子怕“淫”的癖，可暂作一个中性词看待，否则就无法理解其后的“天下第一淫人”。在现代人看来，一个人“好色”而“知情”，恐怕正是爱情的表征，彼此可唤“情人”的，哪愿唤“淫人”的？
其二，便是《红楼梦》中独造的一个词：意淫。宝玉正是凭着意淫的功夫，才被警幻仙子推为“天下第一淫人”。意淫之义，虽是“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但与“皮肤滥淫之蠢物”对比，意淫的大略含义仍可领会。皮肤滥淫者，是色字当先，恨不得网罗天下美女以供片时之欢，其背后是带有扩张性和侵略性的欲望；而意淫者，则是情字当头（正是知情更淫），可作闺中良友，所求的是一种深度的情感沟通。这便是把女人作人来看，抛开性的魅惑与工具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宝玉倒还是个先锋的女性主义者。
其五情色启蒙
以现代人眼光来看，宁荣二公启蒙子孙的法子倒是挺出人意料的。“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下出此策，实在是无可奈何的因材施教。
虽然，警幻仙子应承下二公的请求，并巧设安排了一番，但是事与愿违，宝玉在梦中与天上尤物缱绻一番之后，非但没走上宁荣二公所希冀的正路，反倒被夜叉拖入迷津之中。太虚幻境一游，于宝玉而言，并非解悟，而是入迷。此前，宝玉只是解“情”，现今也懂得了“色”。有趣的是，此后的章节，关涉肌肤之淫的事陡然密集而来，爬灰的爬灰，搞基的搞基，尝禁果的尝禁果。《红楼梦》与宝玉似乎同时经历了一番情色启蒙。
也许，在心地纯良的读者看来，宝玉的这一番启蒙及其后的污事，让人有些泄气。然而，由空入色，由色生情，由情悟空，正是宝玉必经的炼狱之路。末了再提一笔，宁荣二公及警幻仙子都试图以曾经沧海难为水治宝玉，可惜在人欲面前，沧海亦如杯酒。
其六风月宝鉴
风月宝鉴有二指：一是作为《红楼梦》的别名；二是作为警幻仙子所制的宝镜。虽然两者一名一物，但却深有关联。
跛足道人将风月宝鉴借给贾瑞治病时，再三嘱咐，此镜只可看反面不可看正面。脂评本点出，这正是《红楼梦》的看书之法，不看正面，方是会看。不能尽被书中的儿女情长所惑，还需看到背后的世事人情。借风月宝鉴说看书法，固然极是。但在此前，风月宝鉴还实实在在地告诉了读者一种看人法。
贾瑞在镜子背后所见的骷髅是谁？就镜子的特性而言，自然是贾瑞无疑。那么，贾瑞是白骨精幻化而不得了来么？换了宝玉来照，又该是如何模样？佛教有一修持之法，名为白骨观。大致是破除色界洞悉本质，观人观己皆为白骨。白骨观带给人的高妙之处，除了蕴含对人生理本质的透视，更暗示死亡的必然归宿。要得大解脱，总需对人性生死有所洞观。
贾瑞的死穴就在一个不伦之淫，而一切的淫又无非是皮囊诱惑。风月宝鉴背面不仅是让持镜者自照，更启示他得观人法，观正面法，不致沉沦色相。可惜贾瑞悟性不高，反惹得精尽人亡。但退一步说，与世俗人而言，若作起白骨观来，满世界白骨横行，又该是如何光景？几番唏嘘。人之所在，皮囊维系。
其七皮囊说
白骨观中断异同，
是非我相亦成空。
可怜人世分别眼，
终是皮囊苟苟生。
前说曾提到，若以白骨观观之，则大街小巷皆是白骨行行。此番情景，必是让人几番唏嘘。说唏嘘而不言恐惧，乃是因为其中有比恐惧更甚的。再恐怖的东西，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学医之人恐怕最有体悟。其实，白骨观也并不是要纠结于一副骷髅模样，而是洞悉于同一的人性人情。赵钱孙李，一溜站开，具是一副架子，一般人性，由生及死，并无异处。
了知本性，自然是一种智慧，但却不是世俗人所能常持的。试想一番，若人眼人心所见，具是相同模样，多少人该叹此世无聊乏味。这也正是些消极悟道者所持的态度——此事彼事，此物彼物，如此罢了，并无新鲜。白骨是一种共相，皮囊是几番殊相。当我们要把赵钱孙李区别开来时，所依赖的却正是皮囊殊相。
皮囊的意义，不止于一种生理组织，更是个体标志的起始。在你的这副皮囊之下，蕴含着你的身份，地位，权势等等。换言之，人的个体意义就是寄托在这一副皮囊之中，人们竭尽所能地在这副皮囊之中表现出个体的差异，并希望在差异中更渗透些尊贵的意义。人之在世，即是皮囊；经营皮囊，亦是本分。无需经营皮囊的，大概也就是神仙辈的人物，如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皮囊如衣，癞头跛足又何妨，不过俗人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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